親情,是這個世界上最寶貴的東西。我們可以從親情中獲得溫暖、力量、勇氣,以及其它所有我們賴以生存的東西。即使一個人喪失了一切,只要還有親情在,他就一定能夠活下去。但是,親情卻不是完美無缺的。由于親情提供的是一種距離太近的關(guān)系,所以她也可以是最有殺傷力的一種感情。如果說沒有經(jīng)過反思的生活不值得過的話,那么,沒有經(jīng)過反思的親情,也同樣是不值得擁有的。作為心理醫(yī)生,目睹了太多的親情框架內(nèi)的迫害與被害、施虐與受虐,而最令人難過的是,在這樣相互拼殺的關(guān)系中的當(dāng)事人,還誤以為他們是在相互愛著。很多人的人生悲劇就是在這樣的狀態(tài)下開始的,然后一直持續(xù)下去,直到生命的終點。 心理學(xué)致力于更多地了解人性,以便給大眾提供一些可供參考的建議。相信在這個“有問題、找專家”的分工明細的時代,心理醫(yī)生們可以給與處于親情困擾的人們一些切實有效的幫助。以下是一個具體的有關(guān)親情的心理咨詢案例。 去年初節(jié)后第一天上班,我首先接待的是一個家庭。普通的三口之家:父母加上一個上大學(xué)三年級的兒子。大家都坐下后,父親先作自我介紹說,他是某大學(xué)中文系教授,研究方向跟心理醫(yī)生的理論基礎(chǔ)——精神分析有點關(guān)系。在他說出了自己的名字之后,我略微一驚:這個名字很熟悉啊??吹轿业姆磻?yīng),他笑了笑說,也許我寫的一篇文章你讀過,題目叫《論詞語制造的心理現(xiàn)實》。 這篇文章我的確讀過。又豈止是讀過。記得大約四年前讀到這篇文章,欣喜若狂,自己看了好幾遍不說,還推薦給了我認識的所有心理醫(yī)生,并在一個專業(yè)論壇上做了轉(zhuǎn)貼。這篇文章的大意是,表面看起來,似乎是一個人在使用特定的詞語,但深層地看,這些被使用的詞語,也會決定或者限定它們的使用者。舉例來說,一個人如果總是使用文雅的詞語,這些詞匯就會使這個人的言行也文雅一些;反之,一個人如果總是使用一些粗俗的詞語,這些詞語就會是他的言行更加粗俗。在這個意義上,人被他使用的詞語“制造”了。 由于印象深刻,我還記得這篇文章的作者姓錢?,F(xiàn)在這位令人尊敬的錢教授,就坐在我的面前。也許是因為有先前的好感墊底,我覺得錢教授舉手投足之間既彬彬有禮,又有一種江湖漢子的豪爽之氣。再扭頭看錢夫人,雖然已人到中年,但身材修長、滿面紅光,呈現(xiàn)出來的樣子明顯要小于實際年齡。 再看他們的兒子,他自我介紹說名叫錢小乾,長得虎背熊腰的,但卻是一臉的陰云密布,跟他這個年齡應(yīng)有的陽光面容相去甚遠。我猜想這就是這個家庭今天要找我的原因了。 大家自我介紹完畢,錢夫人開始說話。她說,小乾在一個省級重點中學(xué)讀高中時,成績非常優(yōu)秀,以年級第一名的成績考上了省城最好的大學(xué)。但是,一上大學(xué)就不好好學(xué)習(xí)了,用她的話說是墮落了。墮落這個詞,讓我這個從不對來訪者的言行做道德判斷的心理醫(yī)生聽來有點意外,但我沒打斷她的話。錢夫人繼續(xù)說,小乾住在學(xué)校,每次她打電話給他,他都沒有在學(xué)習(xí),而是在做跟學(xué)習(xí)無關(guān)的事情,比如打球、看電影或者跟同學(xué)逛街。這個時候我問,你多長時間打一次電話給小乾呢?錢夫人回答說,大約一周四、五次吧。我又問,這是多還是少?。垮X夫人一愣,臉微微泛紅,過了好幾秒鐘才小聲說,也許多了點,但馬上又提高聲調(diào),說打電話去監(jiān)督他學(xué)他都不學(xué),不打電話那豈不更糟糕了? 氣氛開始變得有點微妙。我接著問,現(xiàn)在情況很糟糕嗎?錢夫人嘆了口氣,把目光轉(zhuǎn)向小乾,意思好像是,那些丑事還是你自己交待吧。小乾直了直身子,咳嗽了一聲說,嗯,是不好,到現(xiàn)在為止,我總共有十門課不及格,畢業(yè)、找工作都成問題。說完就低下頭去,顯得整個場景都好像跟他無關(guān)了。 在短暫的沉默后,錢夫人嘆了一口氣,錢教授面色嚴峻。我打破沉默,對小乾說,這真的是很糟糕的情況啊,我上大學(xué)時,總共有三門功課不及格,每次的不及格,都讓我想到自殺,你現(xiàn)在的情況,比我困難多了,你能不能告訴我,是什么東西讓你能夠挺過來,讓你現(xiàn)在至少還活著呢? 聽了我的提問,小乾慢慢地抬起頭,看得很清楚,他的眼睛充滿了淚水,只是沒有流下來。他看了看父母,又看看我,真誠地說,這要感謝那些跟我一樣的難兄難弟,我跟他們一起互相鼓勵,一起復(fù)習(xí)準備補考。在小乾回答我的提問之前,我的心情本來是有點沉重的,但在聽到“難兄難弟”四個字的時候,卻差點笑出聲來。我心里想的是,一個十一門課不及格的兄弟,的確是一個十門課不及格的人的最好的心理醫(yī)生了。 小乾的話剛一說完,好久沒說話的錢教授立即說,你那些難兄難弟也都是一些不學(xué)無術(shù)的壞朋友,交友要慎重,跟他們在一起會有什么出息?也跟他們一樣畢不了業(yè)、找不到工作?小乾馬上反駁說,他們都不是壞人,只不過是成績不好而已,他們都是很講義氣的人。錢教授明顯生氣了,聲音雖然沒怎么提高,但卻很嚴厲地說,哼,講義氣!那是江湖混混玩的套路,你可是正在受高等教育的人! 我相信,在到我這里來之前,這樣的火爆場景已經(jīng)在這個家庭的三個成員之間無數(shù)次地上演過了。而且,在我的咨詢室里,也無數(shù)次地上演過這樣的家庭“戰(zhàn)爭大片”。在這樣的“戰(zhàn)爭”中,參戰(zhàn)的幾方使用過很多的詞語,但今天,“講義氣”這個詞,好像還是有史以來第一次使用到。直覺告訴我,新詞語一定會帶來新的機會,更何況,此時此刻在我咨詢時里,還坐著一位詞語方面的專家。 一陣緊張的思考之后,我找到了突破口。我先問小乾,你覺得爸爸是個講義氣的人嗎?小乾想了想說,是的,他是一個對朋友講義氣的人,他的朋友也這樣評價他。我看了看錢教授的表情,似乎無動于衷。我接著問小乾,那你覺得爸爸對你講義氣嗎?大約是這個問題不好回答,他又一次低下了頭。再看錢教授的表情,已經(jīng)是有點緊張了。 我決定繼續(xù)問下去,還是對小乾:你能不能告訴我,在你一門又一門課不及格之后,爸爸媽媽所做的所有事情,所說的所有的話,對你起了什么作用?小乾依然低著頭,不說話,眼淚一滴一滴掉在了褲子上。我把問題提得更加容易回答了一些:有三個答案,你可以選擇一個,第一,有幫助;第二,沒有幫上忙但也沒有讓你更難受;第三,不僅沒幫上忙,反而讓你更難受。過了好一會兒,小乾幾乎用哭聲回答說:第三個。 接下來是有點可怕的沉默。我覺得心很痛,所以不想再說話。三個男人的沉默,還伴隨著錢夫人時斷時續(xù)的抽泣聲。然后這一次咨詢的時間就到了,在有點尷尬的氣氛中,我們約了幾天后的咨詢時間。 幾天后三人如約而至。從他們的面部表情中,我感覺到了一些跟上次不一樣的東西,但不太清楚是什么不一樣。我開門見山地跟錢教授討論詞語的學(xué)問。我問他,什么樣的詞語會用來描繪親情?錢教授邊想邊說:溫暖、親密、甜蜜、血濃于水,等等。然后我又問,什么樣的詞語會用來描述友誼呢?錢教授說:尊重、真誠、拔刀相助,嘿嘿,還有我們上次談話提到的“講義氣”。 錢教授的兩聲嘿嘿,讓我覺得無比輕松,因為這表示,他有一個足夠開放的、為改變做好了準備的內(nèi)心世界。我也笑了笑說,用于親情和用于友誼的詞語,它們的意思有重疊的地方,也有不重疊的地方。比如,朋友間說“講義氣”沒問題,親人間說“講義氣”就有點怪異了。但是,根據(jù)你那篇里文章說的道理,這些固定用于親情和友情的詞語,會不會限定了親情和友情,或者說會不會強化親情和友誼的弱點呢?我們可不可以來個顛覆,在親情中也使用“講義氣”這樣的詞語和評判標準呢? 一連串的提問,讓錢先生陷入了沉思。錢夫人和小乾分別說了幾點自己的想法,大約都是說這樣反思親情一定會有些好處。最后,錢先生對我說,這些問題不僅關(guān)系到他對自己做了50年兒子和23年父親的經(jīng)歷的反思,還涉及到他的專業(yè)領(lǐng)域,所以他要回去好好想想。我笑著同意了。 三個月后,我收到了錢教授寄來的特快專遞,里面是一封寫給我的信和一篇論文。信是這樣寫的: 曾醫(yī)生:謝謝你兩次跟我們的談話。這段時間,我一直在思考有關(guān)親情的問題。毫無疑問,親情是這個世界上最緊密最珍貴的感情,但是,因其基于血緣的和婚姻的堅固基礎(chǔ),所以有時會使處于其中的人過于有恃無恐而為所欲為,后果就是帶給親人和自己以傷害。在小乾遭遇困難的那段時間,我和妻子對他做的,不僅談不上講義氣,反而有“落井下石”之嫌。如果能夠像你說的,在親情中引入“講義氣”之類的判斷友情的標準或者詞語,就會使親情稍微淡一點、使身處其中的人在言行上更慎重一點。我堅信,這種改變不僅不會損害親情本身的品質(zhì),反而會使她變得更加健康和完美。我把這些想法,寫成了一篇詞語心理學(xué)研究的論文,即將發(fā)表在一家專業(yè)刊物上,隨信寄給你,請多提意見。 讀了這封信,我就知道小乾和整個家庭的情況會朝什么方向發(fā)展了。而且,錢先生在內(nèi)省方面所表現(xiàn)出來的能力和大度,又增加了我對他已有的敬重。我想,我也要寫點東西,把在親情中加上友誼的距離感的想法,告訴更多的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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